在读《梦归家园》 https://neodb.social/book/3fc9k9whxCUNrxfPETr6y2 读过那本《要命还是要灵魂》之后,如果还想深入一些了解苗族移民在不断流亡的过程中都经历过什么,可以找这本书读读。虽然沉重,但作者写得很温柔,文笔也很动人。哪怕作为一本家族回忆录,看一看也很值得了,不应该读者这么少的。而且跟着她的讲述,也能更明白为什么苗族人在移民美国后会表现出那么强烈的族群意识,抗拒融入,又为什么那么爱孩子,看重家庭连结。经历过那么多创伤和动荡之后,有那些反应也是必然的。
摘录一下书中最触动我的几段。最后奶奶的选择好震撼,经历过这种艰难时刻,才会看清母爱意味着什么。 #书摘 ———— 第二章 敌军营 P15-16 家里剩下的人都聚拢在一个高洞里,静静地等候着。我父亲的两个哥哥和他们的家人都失踪了。雨声混杂着爆炸声。这群人不得不面临分离:女人和小孩如果向士兵们投降的话,她们兴许还能活命——由一个老妇领头的一群无助的女人和孩子不会对士兵们造成威胁。家里虽然只剩下五个男人,但是如果他们留下来和这群人待在一起的话,所有人都会被杀。女人们会带着孩子们向士兵投降,而男人们则会逃进丛林,继续找寻其他走散的家人。如果可以的话,他们会回到自己的女人和小孩身边,然后他们将一起逃往泰国。尽管他们已经决定这样做了,但却没有人愿意第一个走出来道别。难道他们一直以来所进行的抗争,所忍受的贫穷、饥饿和恐惧到头来就换来这样的结果吗?难道所有的一切都得在这儿结束吗?大人们和身边的小孩都哭了,黑黢黢的脸上满是道道泪痕。 他们全都遍体鳞伤,弹片嵌进皮肤里,伤口不停地渗出鲜血。空中到处飞舞着尖利的石块碎片。 我母亲已有三个月的身孕,她和我父亲结婚已经半年了。然而直到那时,她都认为自己对我的父亲只是喜欢而已,就像一个年轻女人喜欢一个年轻男人那样。她从没说过那就是爱。他也没说过。他们都很害羞。他们都不敢肯定那是否就是爱情。对他们来说,已经没有时间谈情说爱了。母亲直到分别的那一刻才意识到她其实很爱我的父亲。 “只有美国人才会说‘我爱你’这三个字,” 我母亲说,“我们并不是害羞,对我们来说,那就是世界末日。我虽没见到你爸爸的眼泪掉下来,可他还是用胳膊擦了擦眼睛。他告诉我如果我们投降并且安全到达敌军营的话,我应该努力去找我的妈妈。‘你妈妈是最爱你的人,’他说。我不清楚当时的自己应该想什么。我不想死,因为我们历经艰辛才活了下来。我想我可能还有机会见到自己的妈妈。你爸爸说,‘如果两三年后我都没有回来,你应该去寻找新的生活。 ’ 我没想过我会再嫁人,因为我已经嫁给他了。我希望他能够逃走。如果说我和他结婚时不是真正爱他的话,那么在和他相处的这六个月里,我发现自己已经爱上了他,而且爱得很深,我希望他能够死里逃生,即便这意味着他会离开我。” 我的父亲和他的哥哥们陪着他们的母亲、妻子和孩子们一起沿着山脊走着。雨已经停了,地面又湿又滑。他们都没穿鞋,因为已经没有鞋可穿了。一家人就这样沿着彼此的脚印走着。爆炸声丝毫没有减弱。子弹一直不停地从山下扫射过来。雨水盖住了地上的尘埃。男人们头也不回地继续朝前走着,剩下的人里也没有人再流泪或是同他们告别。我的母亲现在依然能够想起父亲那件与树叶混为一体的墨绿色夹克,他的背影渐渐地淹没在丛林中,只留下身后的树叶在不停地晃动着。 我的奶奶领着女人和孩子们走下山。她宽大的脚掌仿佛嵌进了地里,她的腰身让她看起来比实际上要壮实一些。当她领着这群人从她的儿子们身边走远时,她脸上的表情都凝固了。奶奶不知道从哪里找到了一块白布。 她们都明白白色意味着投降。她把白布系在一根树枝上。这些女人们就像一群母象一样领着孩子们投降了。 ———— P22 她很年轻,才十七岁。虽然她想到自己要做母亲时还有些羞涩,但现在她却很孤独,而且非常想要这个孩子。 “我很傻。我想如果有孩子在身旁的话,我就不会再孤独了。我想如果每个女人都可以做到的话,我为什么不能呢?我不了解分娩的痛苦,不知道自己的身体将会像被撕裂一般,骨头在迁移,肌肉在抽搐,鲜血在流淌,整个过程中,你都在不停地推着自己。我太想要这个孩子了,这样我就不再是一个人了。我把孩子想象成自己的朋友。 我没有想到自己会是一个母亲,没有想到我的双手将会承载这个孩子的身体和生命。” ———— P28 奶奶为什么会和我的父亲一起渡过湄公河呢?她为什么不跟我的伯伯们一起走呢? 她后来给我解释了自己为什么要选择和最小的儿子一起走:“那条河太宽了。我不会游泳。你妈妈也不会。你的伯伯们用东西换来了竹筏。而你爸爸却什么也没有。 你知道,他是我最小的儿子。他很穷,我是他的母亲,我也很穷。我们一起走到河边,我看见水面闪闪发光,但我却不知道该怎样过河。 你的伯伯们带着他们的妻子和儿女坐在竹筏上;他们都可以给我腾出一个位子。但我却不能和他们一起走。你的爸爸没有竹筏,我又是他的母亲,所以即便要死,我也选择和他死在一块儿。”
#书摘 第四章 P60 在班维乃难民营,我听说了各种各样的故事,还学会了怎样把它们记住,怎样把它们说出来。也就是在这儿,大人们向我讲述了一只老虎的故事。这是我最喜欢的故事之一,故事里还有一个美丽的苗族姑娘叫叶子。我家里所有的大人都会讲这个故事;我经常听他们讲起,所以自然也会讲了: 很久以前,在老挝,住着一个叫叶子的漂亮女孩。她长着一头乌黑秀美的长发,穿着一身漂亮的苗族衣裙,轻盈的细腰上系着红绿相间的腰带,胸前是闪闪发光的银制项圈,深紫色的头巾紧紧地缠绕在她的头上,从头巾里露出她那浓密的黑发,头巾下那张美丽的脸庞清晰可见。在她和父母同住的小村子里,她能找一位合意的年轻男子做夫婿。 事实上,村里最受欢迎的小伙子正在热烈地追求着她。在他们的村子附近就是一片广阔幽邃的原始森林。森林里有一只瘦弱饥饿但却令人无比恐惧的老虎。一天,叶子去森林里一处山泉打水。她没有看见埋伏在溪流旁竹林里的这只老虎,但是老虎却发现了她。 听见身后有动静,她便回头张望一一但她只看见了丛林里茂密的树叶。 于是,她转过头继续打水。这时,一双大手抓住了她。(故事里的老虎是有手的;它们能像人一样直立起来走路,能像人一样说话,它们不仅能做人类做的一切,还能做人类不能做的很多事情;它们拥有神奇的魔法。)她害怕极了,放声大哭起来。她先是尖叫着喊“救命”,然后她开始求老虎饶命。但是老虎却把她背在背上,一路飞跑着穿过了林。它把她带到了高高的山洞中。在那儿,等候她的是一群如饥似渴的老虎。可那群老虎却不知道它们当中这只最强壮的老虎已经陷人了爱河。 叶子不停地哭着。它们走近她,用鼻子嗅着她身上皮肉。她因为害怕缩成一团。它朝身旁的老虎怒吼道:“放开她。如果你们饿了,可以自己去外面找吃的。” 它从角落里打量着她,它身材巨大,就像一个小茅屋一样。叶子害怕极了,只知道不停地摇头求它饶命。这一切对她来说就像一场噩梦;在幽暗的角落里,它的双眼闪烁着光芒。 日子过得很慢。它给她带回了新鲜的肉。她不肯吃。它便生了火让她来做饭。它从不会让她看自己吃东西。它周围的老虎渴望得到她,它却不让它们靠近一点。它允许她站在洞口看山下的树林。她是一个好女儿,她想念她的家,担心她的父母。但她还是止住了泪水,她虽然没有说话,但她却慢慢地明白了这只老虎在以一种比人类更加强烈的方式爱着她。她拾起一片树叶,把它卷起来放在唇边吹出了甜美的旋律,她在用音乐传递自己的寂寞,呼唤自己的爱情。 村里,人们都知道叶子被抢走了;他们知道这肯定是那只老虎干的。她的追求者们都害怕极了,很快就转去追求其他村子的女孩。只有当初那个最受欢迎的年轻人足够勇敢,带上了自己的弓箭和刀去救她。他去了叶子的家,找到了她的父母并告诉他们:“我会把她带回来,我要娶她为妻。” 她的父母留下了眼泪,他们心中充满了希望。他们用竹罐子给他装上了米,还给他带上了干牛肉并送他上路。 他花了几个月的时间,循着随风飘来的美妙旋律才找到那只老虎的巢穴。他藏在一块巨石的后面看着她,她衣衫褴褛,乱蓬蓬的头发披散在肩头,还在啃食一块骨头。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这就是他们村里曾经最美貌的姑娘吗?突然间,她抬起头,他看见这正是那个姑娘,她的美丽在老虎的照料之下并没有消退。相反,从她的身上似乎还散发出一道光芒;她身后的洞穴因为这道光芒反而变得温暖起来。他再也无法克制自己,他向她扔了一块小石子,然后,叶子看到了他。但是,他俩的距离看起来却如此遥远。 那一刻,她居然没有认出他,反而还害怕起来。 他不知道她并不是怕他。他不知道从她被老虎抓走的那一刻起,叶子也爱上了这只老虎。他更不会知道在她的肚子中孕育着她和老虎的三个虎仔。他所知道的就是她依旧那样美丽,而他是个男人,老虎也不过就是老虎而已。他拔出身后的箭,满怀信心地朝着洞口的巨石射去。叶子尖叫着唤着那只老虎。她跳过滚下来的石头。那块巨石坠落下来,堵住了洞口。那个男人迅速地跑过去抓住叶子。她叫喊着那只老虎;而老虎也在洞中咆哮着呼喊着她。地面发出隆隆的声音就像地底下有惊雷一般。这个年轻男子匆忙中将尖叫着的女人扛在肩上飞快地跑走了。而她的手则在空中拼命地挥舞着,好像要穿过空气,穿过巨石,爬到那只爱她的老虎身边,可这一切都是徒劳的。 当他们回到村里时,所有的村民都蜂拥而至,围绕在她的身旁。 她的父母哭了;他们很高兴这个勇敢的年轻人能把他们的女儿救出来。而以前爱慕她的那些男人则远远地站着,看着她那头长长的、乱蓬蓬的头发。叶子很尴尬,她埋下头盯着自己的双脚。那个勇敢的男人看着她,他知道她会一如既往地美丽下去,她会成为一位好妻子。他说:“不要害羞,也不要难过一一你现在被我救出来了,你将成为我的妻子。” 人们梳开了叶子缠绕在一起的头发,那个男人把她从老虎那里救了出来,让她不会成为老虎的妻子。在他们的婚礼上,叶子穿上了崭新的衣裳。随着时间的消逝,她逐渐习惯了成为人类妻子的生活,人类的声音让她得到了安慰,她也学会了用勺子吃饭。她的肚子一天天地鼓了起来。起先她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她只能试着将她日益隆起来的肚子藏在红绿相间的腰带下面。一天,她的丈夫到地里干活去了,叶子感觉自己的肚子很疼。她跑到谷仓里,在那儿,她生下了三只小老虎。她很怕它们,所以她躲到角落里偷偷地看着。它们还只是幼崽,它们还无法看清楚这个世界。它们挥舞着小爪子,想要找它们的妈妈。慢慢地,她挪到它们跟前。她抚摸着它们柔软的身体。它们饿得嗷嗷直叫。她坐在它们身边给它们喂奶,一次一只。她还给它们取了名字:小黄、小黑和花斑。 每天,叶子都给她的丈夫说她要和他一起去园子里干活。她在那儿有一些家务活要做。日子一天天过去,他开始起了疑心。一天,他像往常一样出去了。她看见他走进了园子,她跟着慌忙跑进谷仓去给她的三个孩子喂奶。她忙着把她的虎宝宝们一只只地抱在怀中给它们喂奶,并没有注意到有一双眼睛正透过竹墙上的裂缝在窥视着她。 她柔情地低声哼唱着:“小黄、小黑、花斑,我的乖宝宝们,你们今天一定是饿坏了吧。” 第二天,叶子的丈夫告诉她,他感觉身体不舒服。他叫她一个人去园子里干活,他会待在家中,如果待会儿他能起来的话,他会给她做饭吃的。她不知道该怎么办,只能提着她的竹篮子走去园子里干活,她很担心她的孩子们。等着她的脚步声渐渐远去之后,他起床走到墙边,取下了他那把最锋利的刀。接着,他快步走到谷仓。小黄、小黑和花斑以为是它们的妈妈来了,嗷嗷地叫着呼喊她。他却一只一只地切开了它们的喉咙。 他把它们的尸体带回家中,烧开水,把这些幼小的身体放入滚烫的水中,这样他就可以褪去它们的皮毛。接着,他用刀小心地把它们切开,把它们的身体切碎,然后混着洋葱和辣椒一起在火上蒸煮。他尝了尝肉汤,感觉无比鲜美。 当叶子回到家中时,菜饭已经放在了桌上。“你从哪儿得来的肉?” 她问他。“你走以后,我感觉好了一点,于是便出门打猎。” 他说。她没有继续问下去,她放下篮子,同他坐在矮矮的小桌旁,他们就这样一起把她的三只虎仔吃进了肚中。 第二天早晨,他像往常一样起床,没等她开口,他就说道:“你干完家务活儿后,就来园子里。” 她觉得很奇怪,但是她还是说:“我一干完活就会马上过去的。” 等他一走,她便跑向谷仓。她没有听到她的孩子们嗷嗷叫唤的声音,她站在门口,没有马上进去。慢慢地,她推开门,他还没来得及把血迹擦洗干净。当她看见地上已经干了的红色血迹时,她一切都明白了。“我的孩子,小黄、小黑和花斑。” 她痛哭起来。 故事结束了。 ———— 这其实是一个非常典型的女性视角故事,创造它的人极可能就是一位经历类似的女性,只不过抢走她的不是老虎,而是被自己的族人视为老虎的异族或敌对方。女性在动荡的环境中,是长期被作为一种“资源”争夺的,个人的意愿被无视(没有人问她是否爱老虎、不愿离开老虎),并被预设好了的立场所挟持(同族人包括父母都认为叶子是被解救了、当然该开心地嫁给救她的人)。而被劫持后怀孕的女性生育的孩子又会被怎样对待,也是这个故事用极残忍的方式呈现出来的… 这些都是压抑的环境里弱势者没办法明明白白倾诉的遭遇,可以想到,无数苗族女性在长久逃亡途中都可能经历过。作为弱势者,抗拒这悲惨痛苦的命运发生是极困难的,最后也就只有创造和传递故事,能够成为人们绝望之下的反抗——只要故事被一代又一代人讲述,她们的控诉就不会被预设的敌我区分或漫长的时间淹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