Oddbean new post about | logout
 康正果的书单
《论语译注》,杨伯峻译注,中华书局,1980

《孟子译注》,杨伯峻译注,中华书局,1960

《唐诗三百首新注》,金性尧注,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

《唐宋名家词选》,龙榆生编选,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

《国史大纲》,钱穆著,商务印书馆,1994



近来双目日渐老花,读书每至视线模糊之刻,就只好暂且释卷,闭目养神一阵。思考突然从阅读的履带上滑脱出来,陷入经验的泥途,回味起多年来啃书本的苦乐得失,始对往日的阅读经历有了片断的检讨。以下分三个层次撮略写出,如能对阅读行动本身有所省思,也许比单纯列举几本好书作评介会更有意思一些。

我从未向谁讨教过书单,散漫的阅读也没受过严格的指导。读书之于我,颇似邂逅交友喜相逢,常是受某种机缘的促使,一步步踏上了自己的阅读小径。我读中小学适逢五六十年代,受的是全面政治化的课堂教育,按说并无机会接触被认为是封建糟粕的老古董。碰巧读初二那年,父母把我转到祖父处上学。祖父家藏有好多架旧书,我正当求知欲旺盛的年岁,学校的功课喂不饱,受好奇心驱使,便常在做完作业后找些线装书硬啃。起初读不懂文言文,常求祖父讲解,所用的启蒙读本就是《论语》和《孟子》。对这两本国学基础读物,祖父的讲解不只限于死读章句,借着讲书的机会,他常插入些传统的做人道理。祖父是居士,吃斋念佛,很重视修持,向来不喜欢文人气的词章藻饰,对我这个好学而气盛的孙子,他常加拂逆矫正,尤偏重灌输“学问变化气质”的阅读取向。在讲到孔子“古之学者为己,今之学者为人”那句话时,他就对可借助工具书查阅的“记问之学”表现出明显的轻视,要求我应在陶冶性情和滋养心智方面多下功夫。

就这样,在风行的大批判立场还没赶得上给我洗脑之前,我已生机勃发地进入兴味盎然的阅读,从一开始即秉持了孔子所谓“信而好古”和“敏以求之”的学习心态。我自发地实行起准私塾的读书方法,常反复朗诵每天读过的章节,虽未有意强求死记硬背,但朗诵既久,很多有趣的段落自然嵌入记忆,有时便能朗朗背诵上口。也许声音的内渗足以激发心智的领悟,就那样囫囵吞枣地记诵了一些字面上仅能一知半解的篇章,再加上模糊的互文参照,读完了那两本书,对其中不少在当时的现实中已剥落了意义的关键词,有了如鱼饮水的默会。接着我搜集更多的文言书籍往下硬啃,其中尤以《唐诗三百首》《古文观止》和龙榆生编选的《唐宋名家词选》翻检最熟,记忆特多。在我那感受力特别敏锐的少年时代,就是由这些谙熟于心的文本,为我积储下此后长期受益的知识素养,潜移默化中滋养起我的情感价值。这自发的读书纯出自我个人的爱好,尽管它十分初级,且缺乏规范,但至今想起,犹令人十分怀念。

在此后长达15年的阅读饥荒年代,我常在默诵中反刍早年阅读的东西,后来也就是靠了那点积累,有幸再入大学深造。入学之初,我曾有过一阵猛烈的贪读,随后阅读的方向渐受到功课的限制,我才生出了新的苦恼。通读《全唐诗》《全宋词》成了我的专业学习,任何事纯粹成为专业,似乎都会有所异化,我得为完成论文而阅读大量枯燥的材料,更要博览理论书籍,运用各种正在时兴的现代批评制作论文,否则就很难在学术上出人头地。“为己”的学习阶段从此永远成为过去,投入了专业研究的读书,就不可避免地要走“为人”的道路了。当个人的阅读理解必须通过表述或演示来经受检验评价时,无论是通过口头还是书面,所言说的内容都需要组织成供他人阅读的文本。特别做的又是文史方面的学问,自然得把大量的阅读积累转换成个人的书写形式。“为己”的阅读只需满足于吸收别人所写的文字,“为人”的阅读则必须把个人的阅读感受编织成文本,进而供他人去读。这一指向书写的阅读行动具有很大的操作性质,它常置所阅读的书籍于参考资料的位置。你得忙乱地翻阅资料,从中查找可征引的段落,捕捞有启发的思想,甚至单凭书后索引中相关的词条快速翻出书中那有用的一页,从而补足急需的证据或使书写中突然凝滞的思路得到意外的疏通。我从此很少再为消闲或趣味而读书,也很少有时间从容不迫地从头到尾仔细品味一本书了。阅读之于我,几如披沙拣金,打捞遗珠,使我深感操作的疲劳。每当所写的书或文大功告成,偶一想起那连滚带爬搜索过来的阅读坑道,其坎坷的曲折及阴暗的拐角几令人不敢再去回顾。

就这样劳瘁地读着写着,竟也渐渐地写出了道。我开始收到其他作者的赠书,我的阅读随之增加了新的任务。有人期待我写出评论,我同时也想把自己的阅读理解向更多的人展示出来。一本新书的阅读于是有了超出阅读本身的目的,常常是预先已被派定去制作一本书的评论,然后才开始进行对该书的阅读。我不可遏制地走向了繁忙的“为写而读”,把处理材料式的阅读方式纳入了书写制作过程的一个生产环节。

有一年夏天我因文思不通,曾住笔数月,静心读了不少书,其中钱穆的《国史大纲》尤使我感到震撼。多年来边读边写,随积随发,读到的多转手写了出去,用于写的时间远多于用于读的,如今突然受到阅读的激发,思考起很想深究的中国史问题,却发现自己的缺课非常之多,绠短而汲深,根本够不到所欲探测的底里。我想我得好好读书补课,彻底抛下笔,做长期的阅读疗养了。但实际上我并没真正去做。读写结合的操作已形成生活的惯性,写上了瘾,不喷吐会觉得气闷,不出产,此身的存在似乎都有了缺欠。怀念早年的阅读状态,在我,也许只是一时兴会的虚幻愿望。

我们的阅读状态多种多样,总在发生这样那样的变化,特别是专业的读书人与非专业的读书人,“为己”的阅读与“为人”的阅读,其间的差别尤其悬殊。在应该读什么书以及哪些书读了最有益之类的问题上,各人的经验到底能有多大的互相参考性,实在很难说定。天下的好书奇书举不胜举,读不胜读,人各有所好,有所需,有所用,要说在大多数读书人之中可能会有什么共享的书籍,大约就是我们早年在阅读的共同起点上都会作为营养吸收的那些国学基础读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