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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马斗全的书单
《傅山全书》,傅山著,刘贯文、张海赢、尹协理主编,山西人民出版社,1991

《剑南诗稿校注》,陆游著,钱仲联校注,上海古籍出版社,1985

《世说新语笺疏》,刘义庆著,刘孝标注,余嘉锡笺疏,周祖谟、余淑宜整理,中华书局,1983

《颜氏家训集解》,颜之推著,王利器集解,中华书局,1980

《老学庵笔记》,陆游撰,中华书局,1979

《曲洧旧闻》,朱弁撰,商务印书馆,1936

《东坡志林》,苏轼撰,王松龄点校,中华书局,1981



“开编时与古人游”,是我读书时每每想到的陆游诗句,如今回忆读书生涯,正好用来作题目。

由于多年来好舞文弄墨,竟有不少读者误以为我读过很多书,真是令人汗颜。最该读书的青少年时代荒废于“文革”中,老大始得入大学,惜大学期间乃至参加工作后好长时间,首先考虑的是如何使一家人差得温饱,而不是读书与学问。可知我此生不能读很多书,乃命中注定。

所读书中,对我影响较大者,不是哪部重要经典,而是傅山的《霜红龛集》等文字。当初读傅山文字最多,是因我新调山西省社科院为《傅山全书》项目主要承担者,属工作任务。但凡能搜集到的傅山手稿,都要仔细阅读并整理收录。未料因此而让傅山影响了我的一生。后来读书,便如傅山那样圈点批注,凡遇须记住或有可能回头再读的地方,一些重要段落或事件人物话语,都作标记,有不同见解或疑问,辄为眉批或标注。这样一可加深印象,二是便于查找。傅山读书所得,多为札记式的短章,有的只是一二句乃至几个字的批注,却颇见高明。最令我震撼的是对《古诗十九首》“秋草萋已绿”之批注。对于这句诗,当代著名学者隋树森、马茂元、余冠英诸人之研究,不是讲不通,便是与全首诗意不协。傅山只一句话便为讲明白:“此‘已’字非从绿字起,却是从‘萋’字来,谓凄然罢其绿矣。”如果学界早知三百年前有此一语,可省却后来多少无用的长篇大论。从此,我便不大喜欢写所谓学术论文,而愿如傅山等古人一样,但求确有新见,而以简短语出之。傅山读书极多,自己永难企及,但受其影响,也注意博览各方面的书。所以我虽是历史系毕业,却一直文史兼习,对语言文字和古文献等也多所留意。拙著《南窗杂考》即主要为文史札记,按时下标准似乎算不得论文。聊以自慰者,书中道古今学者所未道或古人之意今一世已不解的新观点、新发现,多达几十个,尚坚实可信,算是为学术、为后人做出一些切实贡献。并且,因喜读古人书,行文也就简练些,多读拙文的读者自可感觉出。

为文之外,我又喜作诗。其实我少时所抱理想与诗不沾边,未料后来却被称作诗人。我的学诗缘起,与陆游有关。可以说又一对我产生较大影响的书,是陆游诗集。

多读陆游诗,也出于偶然原因。“文革”期间在农村,竟然连一本可读的书也没有。后来不知从何处得来《陆游诗选》,也就只好读它。读来读去,不少诗已能背下来,并且鬼使神差竟学着作起诗来。后来受朋友之托推销某书,因需购书发票,只好去书店买了价格正好相同的陆游诗全集《剑南诗稿》。细读一遍后,更喜欢陆游了。他不但是一位伟大的爱国诗人,也是一位学问家,一生读书极多,思想和人格更是令人敬仰,所以后来又曾多次翻读其诗。我的作诗,没有像有些人那样刻意学某人,而是不主一家。虽说如此,还是不知不觉受陆游影响多些。似乎从诗的风格到语言习惯,乃至人生态度和诗人怀抱,都深受其影响。遇有年轻人来问诗,我总是告诫:作诗须先作人,须怀诗人赤子之心,方好作诗。事实而情真,乃人品与诗道所必须,切忌假话空话与矫情之作。其实不过是在贩卖从陆游诗里得来的道理或原则。

此外,我还多读古人笔记类书籍,如《世说新语》《颜氏家训》《曲洧旧闻》之类。说来好笑,喜读此类书,并非出于文史研究或其他需要,而是因为好读且皆简短,闲读以消遣。细想来,爱读笔记类闲书,其实还是因了对古人的敬仰。那些掌故,那些言行,那样的情操,那样的雅量,皆使人戚戚有感于心。例如苏东坡,一般读者只知其诗文之大成就,惟有读《东坡志林》后,才知他岂但诗文特异,更是非常之人。东坡无论处艰危政治环境,还是险要生死关头,或是米贵绝粮之时,那种坦然面对的定力,真教人佩服不已。虽绝难学来,而心向往之。又如陆游《老学庵笔记》所记一些古人不讲情面的习性,读来甚感惬意。由是知闲读也同样多受教益。《曲洧旧闻》记宋淳化间某县尉贸然上书言事,宰执欲治以“妄言”之罪,太宗不允,说:“以言事罪人,后世其谓我何?”短短数语,读后却令人颇多感想。

可知,读古人书,与接受知识同等重要、甚至比接受知识更为重要的,是学习古人如何为人行事,即所谓读书尚友。可惜今人已多不知此,只是把读书当作换取回报之付出,殊失古来读书之义。陆游“读书历见古人面”“开编时与古人游”“师友书中古圣贤”,傅山“嘉言善行,安所非吾辈之师友哉”,皆是说与前贤为友作心灵交流。我们读书自然也应如此。没有功利目的,静心读古人文字,便每能体知古人心境,而与古人同忧乐。例如读到陆游“人生快意事,五月出长安”,真为他终于可以离开朝廷回镜湖边家居而高兴。读傅山甲申守岁诗“怕闻谁与闻鸡舞,恋着崇祯十七年”,亦悲从中来。那是明朝最后一年,没有崇祯十八年了,深深的亡国之痛尽含其中。还有日常生活中一些事,古人是如何对待的,都对我们多有启发和教育。傅山对所恶之人事,未尝稍为将就而从之,人所共知。谁知他竟因梦中之事而不能原谅自己,说这证明“未梦时原来无确不可拔之力”。如此文人,真可为我辈修身之楷模。傅山还有“四以”之语:“以好色之情好德,以修名之法修身,以畏神之觉畏人,以救灾之勇救过。”只怕如今人们对此已难以理解了。一世皆叹人心不古、世风日下之时,最好的办法是各从自身做起,使自己先“古”起来。

读古人书而与古人游,自多亲切之感,可使所得知识活起来,有助于提高学力。这里举一例。明代杨慎诗有“石房夜冷难成寐,恼杀荒鸡不肯鸣”句,钱锺书先生指其错用“荒鸡”。我不由得想:杨慎岂能不知“荒鸡”之义?他那样用应有其道理。于是留心查考,方知“荒鸡”谓中夜之恶声外还指荒凉之地所闻鸡声。惜一世已不知此义,钱先生亦未知,故而错责古人。成札记一则发表后,有人问:你怎么能看出钱锺书错了?我说我哪能看出呢,只是因叹服古人学问之精深、知古人不我欺,才予考证的。同时也得益于牢记《颜氏家训》“读天下书未遍,不可妄下雌黄”之古训。

我曾数勘钱仲联、钱锺书等大学者之误,有人说你怎么竟敢批评这样的大家?其实我写文章时并没有多想大家不大家,为学术计,只是觉得有误便应纠正,所以无论大家与否,皆直言不讳,因此给人以不讲情面、尖锐甚至尖刻的印象。北京大学钱志熙先生曾谈到,以前读我与其他学人商榷之文,觉颇有锋颖,及相见后才知乃真诚厚道之人。好些初见面的文友也都表示过同样的感觉,花城出版社前老总范若丁先生见到我竟大喊意外。拙文直言不讳,或受古人影响。古人为文便是非分明,从不模棱两可,绝不似现今文人之世故与圆滑。文风欠委婉而过直截,还不要紧,麻烦的是,有时行事难免也为时人所不解。自己对古人质直有守、耿介不阿、襟怀磊落、心口如一等品性,最为钦佩。心之所好,性或稍近。一次会议间隙,省里一位领导对我说,他的一本书稿已编好,请我给看一遍。我说:对不起,近期很忙,没有时间。在座各位皆惊异不已,好像我说错了什么。事后有朋友埋怨道:别人想巴结还巴结不来,你怎么断然拒绝?而且是当着大家的面当即拒绝?我解释说真的很忙,抽不出时间。朋友摇摇头冒出这样一句:你真是读古人书读成书呆子了!我心想:你这是尅我还是赞我?还有一次,报上刊出新到任的省委领导的几首诗,诗词学会一位负责人打电话给我,要我登在会刊上。我说会刊不登不讲平仄的诗,再说人家也未投稿给我们,不合刊登,惹得对方很不高兴。以前碰到此类不被人理解之事,我还从古人那里讨安慰,心想傅山或某先贤若遇此事也会这样做,即释然。后来则无须古人安慰,每能淡然对之。

如今渐入老境,以后还能读多少书尚难料,只是愈老愈感谢陆放翁、傅青主和众多先贤,愈思与古人游。因为自己的读书经历已证明,古来名家著述,无论哪一家,只要认真读了,都会有意想不到的收获,而终生受用。